倘若我們不會質疑,虛假便有機可乘,隨之登堂入室。林奇的《失控的真相:為什么你知道得很多,智慧卻很少》是一本關于互聯網時代因為許多人不會質疑而讓虛假大行其道的書。他關注的首先不是經濟欺詐、身份盜用、不實廣告或兜售假藥這樣的事情,而是虛假信息被人們在不加警覺和驗證的情況下,被輕易當成可靠的知識。互聯網是一個有用的信息來源,但它只是一個工具,它所提供的不一定是具有真實價值的知識。因此,我們在使用這個工具時需要保持懷疑和警覺。
新型社會傳媒與虛假信息
信息不等于知識,知識是可以通過人們共同認可的規則來得到驗證的可靠信息。林奇本人是一位哲學教授,但他并不把信息和知識的區別只是當作一個哲學認識論的問題。他是從公共生活離不開真實可靠的知識這個角度來討論網絡信息不可靠和不真實的問題的。他要強調的是理性、真實和思想自主這三者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其他形式的公共傳媒也存在虛假信息,這并不是一個互聯網時代才有的問題,但互聯網讓這個問題前所未有地暴露出來,變得更復雜,也更不容回避。
互聯網是一種新型的社會傳媒,如林奇所說,它可以幫助人們“在某種程度上獨立尋找真相,而不是由政府或科研機構來主導真相。”但是,互聯網也是世界上控制和扭曲真相最強大的工具。誰控制了信息或知識,誰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和利益來加以扭曲,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但互聯網使得這個問題變得更加突出,“互聯網是一個真相論爭的戰場,血腥而又混亂。因此,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知道何為真相”。我們無法防止別人控制和扭曲真相,也無法阻擋他們說謊,但我們自己可以變得更為警覺,更加努力地不上當受騙,或者至少不那么輕易受騙。為此,林奇特別提出了互聯網信息傳播中的回音室效應(echoing
chamber)。回音室效應指的是意氣相投者聚在一起,同聲相求,相互饋,不斷互激,因此使人尤其容易放松警覺,輕易盲從。與回音室效應同時發生的是“信息瀑”(informationcascade)。“信息瀑”指的是個人處在一群人當中,有意或無意地接受別人的影響。不管自己有沒有想法,都跟著別人學樣。所學之樣可以是直接模仿,也可以是憑猜測來推斷別人的意思。
這兩種效應都能使不同的意見越來越分化、激烈和極端。同聲相求必然造成“比嗓門”的效果,在一個大家都在嚷嚷的屋子里,人們聽到的是那個嗓門最高的聲音。為了讓自己的聲音被別人聽到,所有的人都會把嗓門越拉越高。在情緒聯網的時代,同一種觀點或情感也一樣會因為“比嗓門”而變得越來越激烈和極端。情緒聯網大大加劇了斗爭和爭吵時“比嗓門”的激烈程度,便捷、快速的網絡社交更是大大加劇了它的沖擊范圍和強度。
多元的社會需要避免用暴力去處理不同觀點和立場的對立。這就要求持不同觀點和立場的人們遵守共同的認知規則。因此,林奇強調,“公共空間需要有公共規則。如果我們要共同生活并且共享資源,那么就需要人人遵守道德規則,講求理性。我們在分享信息時同樣如此。要想取得效果,就需要人人遵守認知規則,做到理性反思——愿意以大多數人接受的規則展示和征詢理由”。這種理性類似于阿克頓勛爵(Lord
Acton)對歷史學家提出的要求:保持一種基督徒和異教徒皆能認可的公正,提供一個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皆可理解的路德,以輝格黨和托利黨都能接受的語言去描述華盛頓,用法國和德國愛國者都能接受的標準去評判拿破侖。
互聯網時代的批判性思維
林奇指出,“批判性思維非常重要,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思維方式,我們就會分裂開來”。批判性思維不僅關乎個人的認知和思考能力,而且關乎維護公民社會的自由機制和防止社會分裂。
早在批判性思維成為今天通行說法之前,就已經有了另一個與它內涵頗為一致的說法,那就是杜威所說的反省性思維(reflective
thinking)。杜威在《經驗與教育》一書中說,反省性思維需要“能動、持續和細致地思考任何信念或被假定的知識形式,洞悉支持它的理由以及它所進一步指向的結論”。具備反省性思維需要經過訓練,也需要一定的耐力,“(一個人)可能還沒有細加思慮便倉促下結論;可能疏忽或縮減了提問和求知的過程;可能因為思想懶惰、反應遲鈍或沒有耐心而一有答案’便以為解決了問題。一個人只有在愿意暫時不下結論,不怕麻煩地繼續研究的情況下,才能擁有反省性思維”。
在《民主與教育》一書里,杜威還指出反省性思維在群體交流中的另一層含義:只是思考,但不表達自己的想法,那不是充分的思考行為。我們需要向他人表達自己的想法,這樣才能讓別人充分了解。這時候,思想的力量和缺陷才會顯露出來。為了交流,思想必須有所規范,“規范要求我們以別人的眼光來看待我們自己的想法。……一個孤獨存在的人很難或不能對自己的經驗進行反省,也不可能從中總結出清楚明了的意義”。
這一層意思的反省性思維突出了思想的社會作用和公民行動的意義。反省性的批判思維既是針對互聯網上的虛假信息,也是針對我們的輕信和盲從,以及在是非、真假問題上的沉默和袖手旁觀。作為反省性思維的批判性思考,它的“批判”不是吹毛求疵地挑錯,也不是上綱上線地指責他人,更不是給別人戴帽子。它是一種自覺嚴謹、理性思考和慎思明辨的思考方式,也就是人們平時所說的“理性思考”。理性是一種懷疑精神,包括懷疑理性本身,理性不一定把我們引向真理,但能幫助我們抵制虛假信息、宣傳、洗腦和自我欺騙。
在林奇那里,真實與自由是密不可分的。批判性思維體現的是人的自主性,而欺騙和洗腦則是對個人自主權的侵犯。當我們說一個人具有自主性時,首先指的是他應該具有一個獨立的自我,所以他的行動能夠有所歸屬;其次,他應該具有能夠有意識地根據理性行動的自我,且這個自我的行為能夠解釋其行動的目標。另一種關于自主性的概念則是要求免于外在約束的自由,一個自主的人不是被其他人操縱的人,或是被強迫去做順從或附和其他人意志的人。他有自己的意志,且能夠追求自己所選擇的目標。
美國哲學家杰拉爾德·德沃金在《自主性的理論與實踐》一書中指出,自主性是一個包含多義的觀念:獨立、自決、自我管理、自己做主、自我引導等。林奇是從自主性會被什么侵犯來理解自主性的。他指出,“有兩種方式會侵犯個人的決策自主權。最公然的做法是通過直接強迫(拿槍指著你的頭)或間接控制你的價值觀和信念(例如洗腦)來推翻你的決定。而另外一種侵犯自主權的微妙方式是去削弱你的自主權。比如醫生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就給你開藥,沒有人讓你決定做什么事情,但是你的自主權被剝奪了,原因很明顯:你已經喪失決定權。你無法做出決定,只能接受決定”。林奇對這本書的美國讀者說,獨立和批判地思考,抵御虛假和欺騙,珍愛和保衛你被欺騙和誤導所侵犯的自主性,也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更加緊迫。